2010年11月22日 星期一

看電影的一些心得-亮之

    前天在金馬獎頒獎典禮看到李安導演,想起自己以前整理過有關他的作品,於是把它拿出來再讀一讀,好像還有一點兒剩餘價值可供同學們參考。這篇心得所提及的電影,都是我看了好多遍才稍稍領悟出的,並不是我的感受能力異於常人。此外,原來的理想是在每一段文字解說時都可附上相對應的影片,卻又因為Internet上材料有限,只能聊備一格,有些電影甚至只能以電影公司的預告片充數,或許還有一點兒喚起您觀影記憶的功能。如果,您有興趣進一步了解李安的電影,倒是可通知我一聲,我會把DVD拷貝一份於下次聚會時送達。
本文題為「電影的情感與文化世界-李安導演篇」
前言
 李安導演透過電影幻化出的世界,至今仍令人深深喜愛著。嘗試以下面的文字,浮光掠影,粹取成「情感」與「文化」兩面,冀能以另一種媒介,傳達這位電影工作者所帶給我們的啟發。
情感篇
「台北街頭車水馬龍,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由上往下行駛,相同意象的街頭與車輛,在第二次出現時成為左右交叉行駛,而且攝影機拉近了,到了第三次距離更近,最後一次則近到僅剩指揮的警察擺動著交通手勢,彷彿影片中的飲食男女們,已順著手勢逐次地各就其位。」一如這些穿插於影片前後的簡單語言,「飲食男女」俐落地剪影了台北的男歡女愛。
 一九九四年屆不惑之年的李安,對於情感的態度似乎選擇輕鬆看待,尤其對照於繁複的烹飪過程與琳瑯的菜餚擺設,他不僅把父女及都會異性情感處理成保守型的感官層次,甚至其講究的程度,連「飲食」這件事都不如。從這種角度觀賞本片的結果,雖然不免質疑二十世紀末的台北人,對情感的態度已收放如斯焉?已精算如斯焉?但是這樣的質疑仍無礙它成為一部有趣的電影。
「朱家珍放下凌亂的情書,氣急地自床上起身快步走進客廳她用力扯下音響的AV接頭,雙手抱起足足有自己身材一半大小的第一座揚聲器,走到窗前,雙手猛力地將矮櫃上的書本一骨腦地掃落地上,隨即置放揚聲器於矮櫃上,並即刻走回客廳,抱起第二座,原本成纏繞狀的揚聲器接線快速地延伸、拉直,顯示她急切而憤怒的情緒她使勁地按下卡式錄音座、扭轉擴大器音量,對著鄰居大聲放送宗教聖歌。歌聲引領著我們看到一支全新的紅色脣膏、成排學生驚訝的眼神以及畫了濃妝衣色鮮麗的家珍,走在校園……」自朱家珍床上起身,到她親吻周明道,時間跨越一個夜晚,場景包含朱家臥室、客廳、學校至少兩處走廊、操場、辦公室,用了超過三十個分鏡,三分多鐘的電影時間,用了不算少的場鏡來表達家珍的情緒轉折,效果百轉千回又能一氣呵成。演員純熟的表演,剪接節奏的掌握,合宜的化妝與道具,劇本前段對她性格描述的醞釀,都是成就這段劇情張力的重要因子,而這樣的張力反映在觀眾心裡,正巧符合了全片趣味的一致性。
朱家倩色誘李凱1:40起
    百轉千回朱家珍9:15起


百轉千回朱家珍(續)0:01起
 整體而言,朱家倩的角色是輻射全片情感的中心。她與父親、老溫、家珍、雷蒙、李凱等角色間的連結,埋下了成就本片趣味性的線索。這些連結的射線,繪出了下面幾幅較具代表性的情感圖像:
「老溫的病床前,家倩對著老溫,抱怨著幼年時被父親趕她出廚房一事,目光則望著父親些微痀僂的背影」,「家倩欲與性伴侶雷蒙分享升遷的喜悅,下廚料理了一整桌潛藏心底的美好回憶,雷蒙滿腦子卻仍是性」,「在洗碗槽前,家倩確認家珍編造中的男友就是李凱後,姊妹間交心的對話,暫時化解了長久的緊張關係」,「為了替家珍出氣,在辦公室色誘李凱,預備羞辱他一番,竟得到尷尬的結果」,「家倩逐漸形成的一份陪伴父親晚年的孝心,卻在父親宣布將賣掉房子並與錦榮結婚的打擊下,獨自倚門流淚」觀眾憑著自身的經驗,對這些感情圖像,預期著他們即將演繹出不同的情節,未料這樣的預期,正犯了與朱家倩相同的錯誤—未認清事情的本質等到最後一幅圖像,繪出了「老宅餐桌旁,家倩坐著,雙手包覆著父親的掌背,父親起身謝謝她的湯,讓他恢復味覺了」這時觀眾才恍然大悟朱父對於恢復味覺一事,喜極而泣,對於女兒先前關心自己的身體健康,反倒怒氣沖沖,兩相對照之下,人之大欲,不言可喻。原來所有以朱家倩為中心所輻射出的情感圖像,在當時就已決定不會演繹出更深刻的情節,他們最後都將歸納在人類最原始的感官慾望裡,回想起來,有一點類似用懸疑片的方法來談感情
談感情,「飲食男女」畢竟窺視的意圖遠大於探究,撩撥的味道更勝於近距的交會,互利互惠的計算超越佔有與奉獻的申論。在有意調侃梁伯母的俗、朱家珍的覇、朱家倩的傲與朱家寧的鑽之後,就像朱家珍在機車後座飛揚的裙擺裡外,愛情所隱藏的幸福與痛苦,所滾動的落花與塵埃,「飲食男女」,欲語還羞。
耐心的觀眾們等到二千零五年的「斷背山」,終於獲得了悲喜交集的啟示。
「斷背山」,細膩地抒懷了同性間情感的發展,思維合理而冷靜,在發展過程中,與社會、家庭價值交錯時,則懷抱悲憫而節制的心胸,對於這段情感所衍生對人性本質的期待,也提出含蓄而勿悲的觀點。電影對這段感情所觀照的面向,包含了個體、家庭、社會與人性的本質,可謂至善,而導演本身對這些面向的體認,亦穿透出深刻的軌跡,可謂至美。
讓我們再次以文字的形式,回首這些至善至美的片段,好讓典藏的窖櫃多一縷芬芳的氣味吧!
EnnisJack第一次下斷背山。
兩人互道再見,表面上看來就像兩個普通朋友一樣。Ennis 走在前頭,肩上揹著小行李包,挺直的上身踏著看似輕鬆的步伐,目光跟著直駛而去的Jack;車上的Jack透過後視鏡,想窺視Ennis對可能即將永遠的離別,抱持什麼樣的態度?是否像自己一樣地依戀?Ennis卻似乎顯得無動於衷。EnnisJack的車遠去後,走進一座門開著的倉庫,他情緒崩潰地放下背包,一手扶著牛仔帽對外擋住臉部,一手支撐著牆壁,單膝跪地,時而持續地喘息嘔吐,時而不停地抽蓄啜泣,時而握緊拳頭猛烈槌打牆壁,此時,他自幼年起即養成隱忍情緒的防衛機制崩潰了,崩潰在斷背山與Jack間所發生的不堪,崩潰在這樣的不堪所衍生的懊悔、甜蜜與自傷……」能把人類個體的情感拍到這麼複雜而具爆發力,實在罕見,相較於「飲食男女」裡朱家倩在雷蒙畫廊前的嘔吐,跨越了好幾大步。
Alma(Ennis)隔著階梯上的紗門,目睹EnnisJack 熱情擁吻,震驚的她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趕緊關上了門,走進屋內,好像做錯事的人是自己。關了門的屋內光線,頓時暗了許多,昏暗的室內讓她產生了遭背叛的痛,儘管如此,她依舊認為自己應該與客人外出用餐,是為了維持基本禮貌或是為了進一步探究丈夫與客人間的關係,她也說不上來,殊不知Ennis根本不讓她參加。第二天EnnisJack相攜第二度上斷背山,在Alma抱著年幼的女兒獨自哭泣的遠方,Jack那輛橘白色的貨車正徜徉於藍山綠樹相間的蜿蜒道路……」李安不迴避同性外遇與家庭價值的衝突,他用善良單純的妻子及情竇初開的女兒,來強化Ennis的道德壓力,遭背叛、矇蔽的妻女,最終雖然找到她們價值裡的幸福,卻不代表她們所歷經的苦難可以忽視。描繪這段情感與家庭的關係,分際嚴謹而慈悲,對比清楚而自然,不刻薄、不諷刺地繼續尋找情為何物的答案。
相對於家庭價值,社會壓力則如鬼魅般地縈繞在Ennis的心中,他幼年時,目睹老同性戀者被打死後的屍體;感恩節在Alma的新家作客,突然爆發了肢體衝突,也肇因於隱忍多年的Alma,似乎有意將秘密揭開;聽聞Jack的噩耗時,腦海中呈現的是Jack被活活打死的畫面;他離群索居,面對女兒的婚禮邀請,他裹足不前,因為保守的美以美(Methodist)教堂,是輿論的糾結地,也是他良心的刑場。Ennis在國慶煙火的榮耀下,找到了保護妻小的男人本色,卻一直無法找到面對社會與自我的勇氣。直到結局……
Ennis那件淺底格子襯衫緊緊罩披著Jack湛藍的牛仔外套,垂掛在同一個衣架上,他扣好牛仔外套的鈕扣,好像幫Jack整理儀容似的,他微微地調整了斷背山的照片,讓衣服與照片看起來端正一些、磊落一些。
“Jack! I swear……”
送走了即將結婚的女兒,Ennis哽咽地發出誓言,彷彿自己新的生命旅途即將展開。雖然象徵意義明確的衣服和照片,依舊畏縮在衣櫃門的裡側半開半掩然而Ennis眼眶所泛出的淚光,投射到小窗檻外北溫帶蔚亮的光色,卻形成了一種獨特而微弱的清明。那微弱的清明,不僅透露著Ennis因為困頓的生活遭遇所養成的壓抑性格,得到了悲與喜的救贖,更煥發出任何出自內心的自然情感,在人類社會中被了解的希望。」情感敘述至此,已臻化境。
"Jack, I swear..."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COtanyEqAQ
李安繼續替情感尋找新的電影觀點。
「色戒」裡的情慾,是從猜忌與暗殺的原始動機出發的。情慾男女需要有多纏綿的性愛與多深刻的感動,才能證明彼此間發展出來的關係已經與信任、承諾、相守等字眼的性質相近了?「色戒」為了這個命題找尋答案的目的,顯而易見,所提供的答案,清晰明確。
不論男女都依賴交合過程中,激烈力量的平衡、百骸的碰觸迎合、體液的付出與收納等生理現象所混合而成的靈慾感受,來證明自己獲得真愛,而不同體位所獲得不同的眼神,更是這種感受的擔保。電影中,王佳芝與先生更由於特殊的背景,雙雙靠這種方式來建立自己的安全感,尤其因為一個美貌聰明,一個英俊擁權,在完成顛覆原始動機的經歷中,添加了許多說服力與戲劇性。
「王佳芝第一次被送到幽會地點。
先生端座,以香菸引誘她上前,她雙腿張開做勢在先生右大腿坐下,先生起身抓著她的後髮髻。為了符合色誘的目的,她避開了這樣的猛烈方式,走到窗前,送出三年前在西餐廳飲酒後的勾引眼神,慢慢地褪下旗袍叉內的絲襪。未料這樣的舉動引來更爆烈的對待,這時陰鬱的上海嘩啦啦地急雨驟至。先生以一種近乎強暴的手段,將她整個人推撞牆壁,(耳靈的觀眾,應該發現怎麼雨聲這麼快沒了?) 緊接著是扯破旗袍、立姿後體位、俯姿以皮帶鞭打、綑綁雙手等畫面,在全程後體位的粗暴交合中,兩人嘴唇的碰觸與眼神的交換,呈現著各種情緒,惟獨沒有信任與愛。當先生吸煙沉思時,王佳芝面無表情、衣衫毀損、側臥床榻;當先生冷冷離去後,王佳芝嘴角牽動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最後這場戲結束在窗檻下一只呈傾斜狀的如意型鎮尺(眼銳的觀眾應該有發現,鎮尺原來並不存在。) 以及一曲蘇州評彈『密室相會』…」先生以暴虐掩飾恐懼,發洩猜忌,王佳芝先以任務考量,後以一抹微笑,笑出任務初步達成,更笑出她未曾有過的滿足,傾斜的鎮尺更暗示了情勢易位的徵兆。
「王佳芝矛盾地踱步在易家客房裡。
”該不該現在回香港?”
“走了!下一步該怎麼辦才能完成任務?不走!不正顯示我甘心受辱的下賤?”
此外,她聽見自己心裡角落另一種肯定卻帶給她煩躁的聲音
”別走!妳喜歡與他在一起的時刻!
此時,她聽見先生回來的聲音,聰明的她,趕快繼續整理行李,好讓先生認為她真的將回香港。先生進門,快步走向王佳芝,她狀似驚嚇地急步走向窗邊,卻又趕緊把窗簾拉上,約略知道將發生的事情不可外洩。
“我恨你! …”
“我相信!...
一對活在恐懼陰影下的情慾男女,以簡要的對白反覆地印證對方的動機後,暫時卸下心防,浸淫在尚未真正完成的性愛嬌喘中。這一次他們以正常體位盡情地突進張合、以側身體位款款地深情凝視、以剪刀腿位飢渴地擁抱生命之力、以麻花體位繾綣地實踐佔有與奉獻。」這一次是王佳芝的初生,是先生的靈慾,這一次讓觀眾以壓抑的亢奮,搜尋性愛氛圍裡情感的微妙變化。
 然而情感的進展並非以此為終點,在第三場床戲,實質已成為情婦的王佳芝,不再只是迎合地獲取易先生的信任與激情,她用主動的姿勢、窒息性的壓迫、攫取的眼神攻佔易先生的身體,易先生也在一夜多次射精中,接受這樣的折磨與快感,在兩人交替扮演完征服與被征服者的角色後,電影對於上述命題才甘心的遞出答案,三階段的性愛顛覆了原始動機。
 有趣的是,電影並不以這樣的答案為滿足,它旋即進入另一個與愛情攸關的議題—大型稀有鑽石的施與受,所演變成命運的轉捩,真相是什麼?
 王佳芝對易先生的示警,是美麗的鑽石套在手指頭時,易先生說了一句「妳跟我在一起」後,而作出的決定。那是一種至高榮寵與長相廝守的概念,交互作用而形成的感動。
王佳芝對易先生的示警
http://www.youtube.com/watch?v=PuEVb9fwSeE
在易先生逃離後,電影更刻意營造一場王佳芝在精品櫥窗前的散步,以及一場她乘坐黃包車的街頭漫遊,兩場戲娓娓流蕩著她年輕而無悔的感動,幽然卻又自得的哀傷令人動容。但我們又需怎麼回答王佳芝必須在易先生默成的簽署下被槍決這件事呢?在張愛玲的觀念裡,小部分是易先生考量需避免同黨的政治鬥爭—「情報工作的首腦,這麼糊塗還行?」,主要的陳述卻是傳統男女對愛情的認知小說敘述著易先生下令執行槍決後的作者獨白「她臨終一定恨他。不過『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她。…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筆觸冷得有點兒像談一則無關緊要的社會新聞;至於李安呢?
「簽署完槍決令後張秘書將鑽石戒指放在先生辦公桌上因為置放得有點兒力道,導致戒指晃動了好幾秒鐘,彷彿王佳芝的眼睛,向著易先生逐漸褪去肅穆的臉龐,眨呀眨的!回到家裡,他走進王佳芝的房間,面對著一扇鏡子,坐在床上,因為沒開燈,鏡中的先生與雪白的床單,成了房裡最顯著的角落。他自己怎麼看待這件事,一時也說不清楚,只是寫在他臉上的,不再是慣有的冷靜,而是迷惘,甚至帶著受創後的怯弱;與太太的對話,也不再具備沉著的音質,反帶沙啞,仔細聽還可聽出一點兒哽咽。縱然因為牆上鐘聲提醒了他,必須重拾特務頭子的氣魄,可是當他起身離房時,仍無法制止自己回頭端詳那一襲白色的床單,那是一段他們相攜從慾望質變成的刻骨銘心,只是床單上只剩先生的隻影,停留…」在看待易默成的處境上,李安的語調,似乎比原著多了一絲暖意。   
                                       
宛如置身幽室,帶著壓力窺視這對情慾男女的一舉一動後,不免回想到李安導演在「喜宴」裡親自演出的那句對白,「Were witnessing results of five thousand years of sex repression.」乍然憶起,不禁懷疑「色戒」的拍攝,是為了呈現這句對白可能揮灑出的情色漩渦,可是仔細推敲,卻未必如此。「色戒」的電影畫面雖然尺度相對開放,所指涉的內涵卻仍肇基於傳統的愛情觀點,這與三十幾年前,「巴黎最後一夜的探戈」、「感官世界」等片登上世界電影大舞台時,所欲傳達的旨趣大相逕庭。
文化篇
身懷太極絕學憤怒的華裔老人,在紐約中國餐館的洗碗間,任憑餐館老闆、夥計們、一群小流氓及美國警察們輪番拉扯,依然面不改色不動如山地推倒眾人,力道猛烈到足以讓拉扯者撞翻廚房內的鍋碗瓢盆。」除了期待中神氣的中國功夫及懲奸罰惡、以寡擊眾的戲劇情緒外,如果從文化觀察的角度出發,這樣的光景反映出什麼樣的文化現象呢?
「憤怒的老者遭警方逮捕後,他那具有電腦博士學位的兒子,帶著焦慮懇切的悔意,在美國的看守所裡,雙膝跪地淚流滿面地請求父親的原諒。」我們當然了解父子親情的天性,也能理解不同文化背景以及言語無法溝通的翁媳之間,必須終日相處的困難,更能想像移民社會的老人問題,除此之外,這樣的場面,我們還能產生哪些其他與文化現象相關的連結呢?
「推手」所定調的兩個面向新移民的文化適應及華人的兩代關係,在華語經濟文化圈尚未點亮世界舞台的1990年代初期,當然稱不上文化顯學。而前面所歸納的兩段影片精髓,從今日的角度來看,因為戲劇效果似曾相識、部份電影語言已嫌陳舊所以似乎引不起觀影心情太大的漣漪。然而,如果我們不把精力集中在特有的文化元素,去探究年輕的李安對這兩個面向的體會,那麼,我們對於「推手」這顆種子所繁衍出的「喜宴」枝葉,所綻放出的「臥虎藏龍」花朵,恐怕無法真心實意的閱賞。
老朱的「定」,表面上是精練中國武術的成果,骨子裡是生活遭遇的累積,那是戰亂與文革所養成的處世之道,也是在動亂的環境所訓練而成的防衛機能。我們看他,終日不發一語依然不露老人的迷惘眼神,孤獨地練字後仍舊不忘打坐。這活生生的文化象徵落實到家庭裡,呈現沒有擁抱、沒有鼓勵的互動,就連敘述與美國媳婦間所呈現的文化反差現象,我們也只看到美國女性相對強勢地展現個人意志。除了太太之外,圍繞老朱日常生活的言行都還是以為中心。即使離家追求自在,仍舊以此作為待人處世之道,對他而言,也是自在的一部分。前述拉扯的場面,儘管心中有火,情緒爆發時表現於肢體的,也還是定;兒子跪地痛哭時,雖然因為慈愛天性,淚水滾動了,肢體卻依然定座。等到老朱有了小小的社會聲望,也可能與陳太太談出黃昏之戀,表現在電影畫面的是近景、微動、短距、標準等中性鏡頭,對白是暗示、隱喻、欲言又止,演員走位是太太等待、老朱緩步跟來,光影沒有夕陽,音效沒有擺弄,最後導演還把他們「定」在紐約的街道。李安用「定」來代表近代中國人安身立命的方式,把太極拳中的推手詮釋成歷史苦難的結果,並將這樣的生活方式,置入華裔移民的家庭及社會,一方面對照出這一因時代所造成的生活哲學,在現代化社會的處境,另一方面也不掩他為此種生活哲學尋求質變的善意。

同樣的「定」,隔了兩個年頭,「喜宴」發展出更為寧靜悠遠的結局,彷彿從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三年中,禪定了的老朱領悟出不同的道理一般。
「高師長與夫人,走在JFK機場的出境大廳。
航警對著走在前頭的師長示意安檢。高師長緩緩舉起雙手,擺出了類似太極拳雙峰貫耳的手勢,好讓美國的航警人員搜身。高師長這個帶點兒刻意的姿態,配合他的背影與如侍在側的夫人,緩慢地定格出一幅寓意深長的圖畫。」
這幅畫,如同中國的山水一樣,缺乏人物深刻的表情,卻以夫唱婦隨的陰陽圖像,包容了影片中所有的爭議元素,它包括了延續香火的傳統觀念、移民社會的生活價值、倫理親情的天性、同性相戀的可能;這幅畫,將中國的美學場景,移植到美國國際機場,讓美國的執法人員檢視,在缺乏線條、沒有景深的華人藝術思維中,所呈現出來的空茫與圓融,究竟燃點過多少期待﹖歷經過多少掙扎﹖究竟開懷引吭了幾許晨昏﹖低頭飲泣了幾許晝夜?
「喜宴」裡,年輕的新移民們在世俗的喜悅與煩惱裡,滋養著曼哈頓的陽光與雨水,舉步盈巧、輕車簡裝。等到傳統的現實自台北逼近眼前時,他們在移民社會所汲取的文化養分,出現消化不良的窘境,跑撞追跌、正襟危坐,詼諧的筆觸所混搭成一幕幕荒謬有趣的文化交融,語意盎然。導演身為新移民的一份子,儘管有意輕鬆談笑,來表達他對中華傳統文化與世界文明接軌的期待,卻也不忘以高師長輕微的中風與夫人涑涑的淚水為陣痛,微言心中的無奈。
開枝散葉的「喜宴」,充滿令人喜愛的電影元素,僅舉下面一例。
在機場的送別場景裡,高師長、夫人、偉同、賽門及威威五人翻閱著宴會當晚的相片,隨著夫人翻閱的右手,五人的全家福近景,笑出了共同的記憶,翻閱的手停止於偉同與賽門的雙人合照,夫人無法釋懷的情緒,溢於言表,她的情緒,持續在接下來擁抱的親疏順序-偉同、威威、賽門,在將擁未抱賽門時,高師長及時出面,化解尷尬,他的順序是-賽門、威威、偉同,兩老擁抱的順序由母親始於兒子,由父親終於兒子,過程中表意著中國家庭與社交的文化趣味。高師長對著賽門,用了長輩對晚輩的手勢道別—挺肘、手心包覆對方掌背
“賽門!謝謝你!謝謝你照顧偉同。”
對著威威,他則以社交場合的誠意
”高家會謝謝妳!
威威收到這樣扼要明確的訊息,原本驅身向前的腳步,遂退回原位,並在高師長擁抱偉同拍背時,眼眶含淚目光右移;緊接著高師長一句
”好了!我們回去了。”
晚輩們背對鏡頭,目送兩老,說是回去,前方卻是明暗對比強烈、想像距離長遠的機場走道。
這短短約莫兩分半鐘的影片,許多幾乎不動的同一鏡頭,呈現不同人物的情感表演,因此,劇情是在一個畫面框架下多方進行的,看似平淡中庸,語言卻豐饒細緻。除此之外,不論從宴會場景中,年輕移民們的科插打渾,或是從高師長伉儷居住紐約期間的生活描繪觀察,「喜宴」在表達文化特性的戲劇效果上,均已跨越了「推手」,原創而寫實,流暢而起伏。
預告片
李安電影中明顯與中華文化有關的人文思維·在兩千年的「臥虎藏龍」中,發揮到一種趨近於哲學層次的美。                   
                  風 無聲地梳理長髮
                  以最細微的噓息吹開睫毛  
                  在蒼穹 在雲織的白色棉蓆 
                  鼓滿袖的虛空遊翱 
                  偶爾 掉落在鬢與耳之間 
                  屬於最初與最後的浪漫 
                  那曾經心愛的玉梳 雪透晶瑩 
                  與曾經擁有的江湖青冥
 
                  !峭壁峋嶙 群山曲稜
                  那是沉濁的物種嚮往的高度
                  澄澈的魂魄毋需的精神
風,無聲地梳理長髮
              玉嬌龍,這初生的、恣意的浪漫女性,有別於少數如卓文君選擇自主、李香君發揮堅忍,她選擇中國古典文藝世界裡其他女性普遍的宿命—自殺,儘管自殺是普遍的宿命,劇本卻未掉入時代與政治苦難的窠臼,玉嬌龍自殺的原因不是王昭君式的、不是竇娥式的她性格積極到足以離家叛道,破轎而出追求的不是愛情,而是實踐浪漫,睥睨「兒女英雄傳」裡的十三妹,這是中國古典文藝世界所深深缺乏的個人色彩,玉嬌龍,其實是個穿著旗服的現代女性。在她實踐浪漫的旅程中,極有可能建立的兩個挫折平衡人物—李慕白與俞秀蓮,一個爲了自己喪命,一個因為自己斷送幸福,在心理層面的依賴感尚未去除的同時,又需面對啟蒙老師欲置自己於死地的情境。性格加上猝然降臨的遭遇所形成的不成熟領悟,使得武當山虛無蒼茫的雲海成為她唯一的去處。
「虛無與真實」的主題,一直在「臥虎藏龍」中反覆地辯證,李幕白與玉嬌龍在和尚廟滿桌神佛前,揮劍激鬥名氣之虛與實;李幕白與俞秀蓮在白牆與綠竹前,款語細訴愛情的虛與實;青冥劍,在俞秀蓮家中幾乎砍斷了俞家所有的刀槍鉤鐗,此時寶劍是真實的,到了風徐枝軟的竹林間,青冥劍根本無使力的環境,轉眼間寶劍不再是利器,形同虛無;玉嬌龍兩次凌空而降,第一次冒死墜入湖底,只為了奪取形體真實、卻已非利器的青冥劍,此時她尚困於虛實,第二次縱身武當山谷,把真實的軀體還給虛無的雲海,也把浪漫的傳說還給羅小虎,此時她以生命的代價勘破虛實。「臥虎藏龍」以結構性的電影語言,不斷地審視道德經中「曲則全,枉則正,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的意義,最後透過死亡,營造出莊子齊物論與養生主中,不輕不重、不樂不悲的生死態度,也讓一個未經琢磨的浪漫主義者,找到她在老莊思想裡的歸宿。
揮劍激鬥名氣之虛與實
               
 
                                                           
「臥虎藏龍」所編織的武俠世界,不僅綱舉了老莊哲學對生命、對萬物寬廣的收納性,尚觸及流傳於民間道教對養氣、理氣及悟道的論述,如果我們循著這兩條軸線觀賞電影,那些飛簷走壁、回馬拉弓、翻身砍殺等特技畫面,就不再只是追逐、反射、敲擊屬於華人類型電影的聲光特質,更隱含了一種結合精緻文化、表現華人哲學內涵的企圖。
結語
因為精心的安排演練,劇情電影虛擬的本質無庸置疑,然而電影工作者在訴說故事時,所必然流露出對真實世界的認知,則經常成為吸引觀眾的焦點,李安導演這幾部較具代表性的作品,正說明了這種現象。而他對人類情感的發展與異質文化的融合,所展現的誠意與期待,也足夠啟發我們,於現實生活中駐足時,多出幾個看待人生的角度與視野。

3 則留言:

ㄚ敏 提到...

胖老大,

前日回來, 打開cculabor70看看, 當眼睛一掃時, 被你那'李安系列'嚇了一跳.

你這個哪叫心得, 應該是叫做影劇系的畢業論文或碩士班的報告.

看你的論文必須空下時間專心看並作筆記, 不然, 看到後面就會忘了前面. 等這兩天忙過後, 再好好拜讀. 再給你出'心得'.

ㄚ胖 提到...

賣安捏共啦

你回來了喔
還順利吧

時間過得好快
12月又要到了
該是找阿芳談陽明山健行的時候了

~~

ㄚ敏 提到...

是的, 我又回到美麗的寶島.

大陸工廠漲價漲不停,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還是無法說服他們少漲一些. 畢竟, 他們也是由前端漲過來的, 沒有一個可以在此波浪中漏掉的. 所以, 雖是不滿意, 但是又何奈?!

又聽到你要辦活動了, 真是興奮! 腳也已開始癢了! 就等你的通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