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8日 星期二

意外的訪客-ㄚ胖



 
玉雲與她的同事們平日有向各地果農團購的習慣,舉凡卓蘭水梨、嘉義芭樂、南州蓮霧、玉井蜜餞、鹽水小聖女…等等,在經驗的累積下,除了懂得季節嬗遞與果實的甜美度息息相關之外,偶還會有些意外的故事。有一位住於嘉義太保的芭樂果農黃先生,就在前幾天給了我們夫妻倆一段意外的旅程……
    「每次向他訂芭樂,他都要加一句『哪係有來嘉義,也記咧摻恁先生做夥來泡茶嘿!』」玉雲在車上對我說
那天下班前,這位先生突然打電話給玉雲以前的同事阿雪,說他人在新北市八里鄉受託一項裝潢工程,現下了工,想來拜訪阿雪,原來除了種芭樂他還做裝潢。我們這位阿雪大概有感於先生平日的誠懇,不便拒絕,可是答應之後又覺得素未謀面的,心頭不免犯嘀咕,於是趕緊把玉雲大老遠的從基隆請來台北做伴,順便當半個主人,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熟女,就這樣答應跟一個陌生男子用晚餐,天知道來的真的只有一個嗎?玉雲從基隆來台北時告訴了我這個行程,這下子輪到我犯嘀咕了!「芭樂有那麼重要嗎?一定要請他吃飯?這人也真唐突,就這樣冒失地約一個有夫之婦用晚餐!
於是,玉雲要我與她們一起赴約。
阿雪與先生約在她潮州街辦公室的門口,來自嘉義的先生並不熟悉台北市的街道位置,從忠孝橋進入台北市後,還得用手機與阿雪聯絡才有方向感,可是折騰了半天,還是到不了,先生最後把車子停在捷運善導寺站附近,然後搭計程車前來。我們三人在門口等了半响,還是看不到類似這號人物的蹤影,望著一輛輛穿梭來去的計程車,好幾個「問匠」都以為我們要搭車而停下來。又過了約10分鐘,實在超過預估的時間太久,我只好再撥手機,先生說他已經下車可是找不到約定的門牌號碼,我極目四望,隱約發現30公尺外一個背對著我們,邊走路邊用手機講話的男子,手提兩個類似塑膠袋的東西,在華燈初上的台北街頭踽踽獨行,於是我說:
先生!我應該看到你了,你回過頭來!
果真,他回過頭來,我於是舉起手來朝他揮了幾下。
先生,約165公分,黝黑精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55歲年輕,兩撇灰黑參差的小鬍子,明顯看得出是打理過的,只是並不專業,臉部最大的特色是那對眼睛,淺淺的雙眼皮,不算大,但是目光有一種原始的熱情,我曾經以為這是台灣原住民特有的眼神,它們會讓眼睛的主人看起來顯得容易相信未來,也顯得容易沉湎過去,運氣不好的話,似乎滿容易受傷於當下的。與這樣的眼神接觸後,我提醒我自己,今晚用詞要謹慎點兒。
先生提著的塑膠袋,裝著的還是芭樂,當伴手禮。考量餐廳不遠又難停車,我們選擇走路,我與先生走在前頭,玉雲與阿雪隨後。在往餐廳的路上,先生很健談,我想,他是想先破冰,畢竟三個主人他都沒見過面,而從他屢次道歉讓我們久等的言詞裡,我約略理解到他知道今晚的拜訪有些唐突,然而他仍然不忘持重,述說著他有好朋友在台北事業有成,位於遼寧街附近,但卻又說不上來確切的位置。
到了餐廳,我們社交性地交談著,從玉雲如何知悉他的芭樂聊起,那是他妹妹將芭樂寄賣於玉雲常光顧的漁貨店開始的,一直聊到經由玉雲的輾轉介紹,現在他的主要買主,都不是我們認識的,在這個話題上,我突然有一種假設性的猜測,先生今天來的主要目的,竟是感謝嗎?只是,我仍不解阿雪是玉雲介紹才知道的,先生為何先找阿雪,而不找玉雲?問了阿雪,原來她在幾天前才下一筆訂單,從這個角度來看,先生的感謝似乎也不是那麼追本溯源了,而是有一種即興式的巧合意涵。
我們聊嘉義、彰化、雲林(阿雪是雲林人)的土產,我們還聊各自的家庭成員,先生說他13歲曾隻身來台北當學徒直到入伍,退伍後就沒離開過嘉義,稱自己小學畢業而已,他的子女卻都受過完整的教育,也都有一份正當的職業。話題的空隙,他一直強調他教子女做人要真誠的理念與讓我們等太久的歉意,似乎這兩樣主題是他的串場話題。他繼續告訴席上的兩位熟女,他有個好朋友在遼寧街附近開了一家美容用品與健康食品的聯鎖店,很有成就,這一點他剛剛在往餐廳的路上也告訴過我。
整體而言,我覺得,先生知道社交上的一些交談模式,但因為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與彼此的陌生以致於無法自在地運用,此外,雖然我尚未察覺他有任何不單純的拜訪動機,但是對於兩位熟女說他「人很老實」的預期,我卻尚有一些說不出來的,無法釋懷的地方。
於是,我決定要探究下去,我邀請他到戶外吸煙,餐廳外擺了一張情人椅,我們坐了下來。他抽的是黃長壽,在冷冽的空氣中,先生吐出了第一口煙,望著昏暗的街景,他說:
「我剛剛說的那個好朋友,我們是同鄉的,他年輕剛剛出道的時候,就在新港(也在嘉義縣)的一個小小的三角窗開店」說著說著先生起身,比手畫腳的畫出了那三角窗的區域,三、五坪!我估量著。
「裝潢也是我幫他做的!人很好!後來他開了很多聯鎖店,裝潢都叫我做!」
這是他今晚第三次提到這位好朋友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深入,我抓住機會用比較正式的語氣,問他:
先生!今晚你提到這位好朋友滿多次了,看來你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喔?他貴姓啊?你怎麼不跟他連絡一下呢?」,在我等著答案,還來不及檢討自己這試探性的問題是否失禮之前,突然發現先生那對眸子,盯在我的臉上,在夜色的照拂下顯得分外澄亮,接著他說:
「拍謝啦!打擾人家!」
「應該沒關係吧!你那麼遠跑來,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也好!
我猜他是覺得我在懷疑他吹牛,所以他真的掏出手機按上通訊錄並且把通訊錄的畫面給我看,名字是「小姐」,竟然是個「她」。先生真的撥了,小姐也真有其人,從他倆的對話,我聽得出他們有相當的熟稔度,而且先生對小姐的談話語氣裏,有一種刻意裝出來的紳士腔調,彷彿不是紳士不能與謝小姐講話一樣。這讓我想起以前看的一部英國電影,一個愛爾蘭漁家青少年愛上一個英格蘭的富家少女,為了心愛的人喜歡浪漫的漁人傳說,他放棄許多轉業的機會,一生捕魚直到病死,死前她才知道他是為了她而捕魚的,並不是沒有更好的事業機會,用更好的條件追求她。
先生不但沒吹牛,更不是為了持重才對我們表達他台北也有好朋友,他找阿雪吃飯,是一種對小姐的形象連結-兩人都是出身於南部,在台北事業有成的職業婦女,他有機會來台北的話,真正想找的是小姐,但真正敢找的,卻是沒有情感牽絆的形象,而在電話裡阿雪的南部腔調閩南語正符合這樣的心理形象,玉雲的北部腔調閩南語對他而言是不合格的。我唯一奇怪的是,通訊錄裡沒有名只有姓,我想他是以一種尊敬的愛意紀錄她吧?也有可能怕他太太懷疑吧?
接著的難題落在我身上了,因為我自己產生了一種內疚感,我窺探一個陌生人屬於他努力隱忍的、或者是不敢面對的,跨世代的情愫,而且是以懷疑為出發點,以幾近於不禮貌的詢問進行的,
「她結婚了嗎?」我問
先生接著告訴我,她是個心地很好的女強人,事業很成功,可是老公很花,最後竟然邀請我們一起去拜訪小姐,「大家認識一下也好!」他說,我們以明天上班為由婉拒了!
用餐結束後,我載先生到善導寺站取車,他老兄搞不清處自己停哪裡,繞了些冤枉路,還告訴我他停紅線,讓我替他擔心了一陣子,所幸並未被拖吊,不過也有可能他不想耽擱我們,謊稱已找到就是了。
回家途中,玉雲問我覺得他人怎麼樣,我想了好久,想不出一個形容詞可以讓先生概括承受,真的想不出來。
「我今天邂逅55歲的愛情青少年、精神外遇30年的中年男子、南國忍不住的春天、努力盡責的丈夫與父親、誠實的農夫、社交場合裡的冒失鬼。」這樣的描述,似乎都是,也似乎不全然是。
最後,我留給自己一個迄今無解的題目,我應該陪他去找小姐嗎?

   

2 則留言:

芙蓉 提到...

亮之

今天下午茶大慨聽玉雲描述
那天你們和賣芭樂的先生的經過
就如同你所說的:
"我今天邂逅55歲的愛情青少年、精神外遇30
年的中年男子、南國忍不住的春天、努力盡責的丈夫與父親、誠實的農夫、社交場合裡的冒失鬼。"
實在非常貼切,觀察細膩.
也難得你花那麼多時間寫這篇文章.

ㄚ胖 提到...

謝謝你多次鼓勵,芙蓉
我會繼續努力